某一刻,程野忽然意识到,自己此前对刘毕的认知实在太过浅薄。
刚刚接触的时候,刘毕看着就象个憨厚靠谱的大哥,做事有时带着股不管不顾的莽劲,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头脑简单。
可随着对检查站愈发了解,也陆续接触到不少高期检查官,不管是三期的西方检查官李马太、罗库克,还是东方检查官宋海、顾心经、张问等人。
无一例外,这些人的个人实力或许能分出明显的高下,但都表现出来了极其坚韧强悍的心性。这心性就象一道清淅的分水岭,将他们与二期、一期的检查官鲜明地区分开来。
而刘毕身为更高级别的四期检查官,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个没脑子的莽夫?
再仔细琢磨其中的差别,程野更觉刘毕不简单。
跟着程龙做事的其他检查官,大多对自家血脉后代看得很淡,唯独刘毕,始终对家人格外上心,从没有因为投身检查站的事务就改变对家人的态度。
更难得的是,他能在程龙准备“干一番大事”的关键节点,果断选择分道扬镳,却依旧能赢得程龙的全然信任,不仅放心将后事托付于他,还留下了这段耐人寻味的话。
这份分寸与能力,绝非寻常人能拥有。
至于程龙留下来的这一番话。
开拓者?
必须达成守愿超凡,才能迈过那道关键门坎?
程野忍不住遐思了这一瞬,相对废土人贫瘠的想象力,拥有现代认知的他,脑海中的想法要丰富得多。即便没读过多少科幻,这两句话听起来,也依旧有种里世界和表世界的既视感。
难道说,只有当人的精神力提升到某个特定层次,才能真正踏入那隐秘的里世界?
只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,就被程野自己否定了。
行者同样属于守愿超凡的范畴,实力强悍且能力诡异,一力改变了幸福城的格局。之前影响田师傅的农夫,也待在黑区之中,除此之外,黑区里还逗留着不少守愿超凡。
这些人并没有彻底消失在人类的视野里、遁入所谓的里世界,而是一直停留在现实之中,执拗地遵循着生前的执念,做着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事。
包括极为强大的谭铭,也是守愿超凡,也没有遁入里世界。
这就足以证明,单纯的守愿超凡,和程龙一心追求的目标,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而安幸福、程武,乃至所有盼着终结废土时代的人类,既然都被程龙归到同一条路上
那这条路,会不会和神秘的巨物、星舟有着什么隐秘的关联?
“城主,安幸福他也是守愿超凡?”程野按捺不住心头的诧异,出声问道。
“检查站里,唯一见过城主的就只有你爷爷和你父亲两人。”刘毕摇了摇头,语气笃定,“其他人就算是丁站长,也没机会见城主一面。”
在机会两个字上,刘毕加重了读音,显然意有所指。
“那外面流传的,说劫杀城主的说法是?”
“嗬,这种话你也信?”刘毕不由得嗤笑一声,语气里满是不屑,“不过是当年被龙哥整治过的那些人,趁着他不在了,故意散播谣言败坏他的名声罢了,真抬到明面上,哪个敢和我们堂堂正正的说一句?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城主和你爷爷是同一个时代的人,当年你爷爷主外,一手掌管庇护城的开拓事宜;安幸福则主内,负责庇护城的内部管理。外人只知道程武带着检查站的高期检查官叛逃了,却没人知晓,他离开的时候,安幸福也跟着一起走了。这偌大的幸福城本就是他们两人联手一手打造的,感情和羁拌深厚,又怎么可能轻易分开?”
“之后这些年,你爷爷虽然杏无音信,但城主确实会每隔几年传回一两句话。这些消息都只有一个作用,就是证明他还活着。”
刘毕的声音沉了沉,“直到去年,他再次传来消息,要求幸福城各个派系都派人手,去黑区帮他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。按规矩来说,检查站本不需要派人参与,可龙哥却带着人动身了,正是他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的契机。”
“不过要说劫杀这事,也不算完全是空穴来风。”刘毕又补充道,“城主需要的那件东西,确实是被龙哥带走了。但紧接着城主就发来了消息,明确说不会追究这件事。”
刘毕这番话里爆出来的信息,远比想象中要劲爆得多。
程武当年离开的时候,竟然顺带给城主安幸福也拐走了?
那岂不是说,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,幸福城其实长期都是无城主状态?
对外的程武离开,对内的安幸福离开,下面的元老掌控着幸福城继续向前?
“黑区,难道是a-1黑区?”程野心头一动,忍不住问道。
要是这件事能和星舟扯上关系,那后续追查起来,线索就能清淅不少。
可刘毕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心里的期待落了空。
“不是,是e5黑区,要先去海省,再坐船横跨半个星球,才能抵达那里。”
e5
程野脑海中闪过地图,e5黑区映射的位置,正是万令地法螺流出的南极洲。
这片黑区是从冰穹a往外逐步衍生的,也就是南极冰盖的最高点。
作为地球上最寂静、最黑暗的局域之一,哪怕在科技发达的现代,这里也只有零星几个科考站,从没有哪个普通人能真正涉足此地。
可要说有多恐怖,这里的极端低温也就零下八十度左右。
对于超凡者而言,这似乎算不上什么难以跨越的绝境,至少比喻勇曾经攀登的珠穆朗玛峰要容易应对得多。
但不知怎的,程野的心头忽然一沉。
他猛地想起之前被万令地法螺的精神污染影响时,做过的那个诡异噩梦。
梦里,他变成了一名可怜的矿工,漫天的白光骤然炸开,矿场上所有的矿工瞬间就被气化,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
那场恐怖的爆炸,难道和仙物没有半点关系,反而牵扯着另外一桩天大的麻烦?
察觉到程野的神色在不停变化,一会儿凝重一会儿恍惚,刘毕连忙沉声叮嘱:“龙哥离开之前,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?”
见程野沉默着没立刻回应,刘毕的语气愈发郑重:“要是他跟你提过什么重要信息,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,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。不管是我,还是你将来的妻子、孩子,任何人都不能说。就当那些话从来没听过,彻底忘了。”
“b哥,你放心就是。”程野轻轻点头,明白刘毕在说什么。
认知也是诅咒,若自身力量配不上所知晓的秘密,那秘密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痛苦。
而程龙离开得太过匆忙,甚至没来得及进内城看一看原身,便匆匆启程。
但他确实留下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,一个能改变命运的文明收集器。
联系到刘毕刚刚说的,程龙带走了安幸福需要的东西,难道带走了收集器?
不对,这些遗物是从程龙房间里清理出来的,都是些毫无意义的零散杂物,正因为不起眼,才顺利通过了检查站的审核送到自己手上,并非有人从遥远的黑区特意带回
念头百转,联系到星舟组织都能掌握类似空雾这种传送门一样的技术。
程龙要是真想从黑区将文明收集器送回来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这一瞬间,无数思绪在程野脑海中交织。
凡事谋定而后动的性格,让他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关键信息的小细节。
激活收集器时,曾经提示过,此前已有数万人尝试激活,最终却只有他一人符合特质,成功激活了它。这种特质,又是什么?
难道就是程龙拼尽全力想要迈过的那道门坎?
但不管这背后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,一颗好奇的种子早已在程野心底扎下了根。
他隐隐觉得,造成废土的所有秘密都藏在那些被人类封禁、守愿超凡频繁出没的黑区里。
只是普通的检查官没有资格踏足,强悍的超凡又被各种信念与规则束缚着,连谭铭这样的强者都只能长眠于地下。
未来某一天,等他拥有足够实力与那些守愿超凡对抗时,必然要亲自踏入黑区,去探寻那些关乎文明的真相。
就象程龙或许程武当年,也是用这样的方式,在程龙心里埋下了好奇的种子?
“要是将来你实力足够,真要启程去追寻龙哥说的那条路,b哥不会拦你。”刘毕的声音打断了程野的思索,他语气平和,“就象当年我没拦着龙哥,反而支持他离开一样。”
说完,他又重重叹了口气,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:“但我,依旧不会跟你走。”
“所以你和我父亲分道扬镳,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?”
刘毕垂下眼眸,沉默了片刻。
再次抬眼时,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已尽数褪去,只剩一片平静,淡淡吐出五个字:
“过程和结果。”
他顿了顿,进一步解释道:
“我和龙哥的分歧很多年前就有了,他真正追求的是过程,而非结果。除了我之外,跟着他的人全都不在乎最终能不能成。他们坚信,只要踏上这条路、动手去做这件事,无论最后成功与否,都是一次伟大的尝试,一场了不起的开拓。在他们看来,要是为了某个既定结果去做事,就会带上浓重的功利心,而一旦遇到挫折,人很容易就没了斗志,最后陷入进退两难的死循环里。”
嗯?
程野不由得一愣,这话听着,怎么象是在喷喻勇的行事准则?
如果说程龙代表着过程至上的理想主义,将行动本身视为意义的全部,开拓与尝试的价值,在他眼中远重于最终的成败。
那喻勇就恰恰相反,他秉持的是结果唯一的功利主义,结果是他衡量一切行动价值的绝对标尺。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,难道刘毕和喻勇的想法是一致的,同样只看重结果?
“我知道你很好奇b哥的信念是什么,其实非常简单,只有四个字”
刘毕顿了顿,缓缓吐出:“物我为一!”
话音落下,他自己先苦笑了一声,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缅怀:“我师傅霞藏先生曾说过,我是他见过最纯粹的武者,说不定能走出一条人类从未踏通过的小路。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自己也说不清,我现在走的这条路,到底是走歪了,还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。”
竟然是这个信念?
好家伙!
程野心头猛地一跳,物我为一不就是庄子的“物我两忘、顺应自然”吗?
这可比江川的守护信念,要抽象十倍、百倍。
这种信念要求人既要顺着事物本身的规律行事,又要在结果降临之时坦然接纳,让行动回归最纯粹的自我实现,而非为了追求外在的标签或是既定的目标。
说到底,它更象是一种需要不断趋近的精神境界,而非能具体量化的实在目标。
况且人活在世上,本就被各种俗事牵绊。
做事时,要么会沉浸在过程中的喜怒哀乐里,靠着这些情绪获取前行的动力。要么会死死盯着结果的功过对错,盼着以此获得他人的认可。
要想彻底抛开这些执念,回归本心,难度不亚于让奔涌的江河倒流,让东升的朝阳西沉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程野若有所思地开口,“所以你和我父亲分道扬镳,并非是信念上的冲突,而是你不愿跟着去做那件事,主动选择了掉队,对吗?”
“没错。”刘毕点头,“龙哥也从没想过强迫我跟他走,他心里清楚,要是逼着我做这些违逆本心的事,我只会慢慢丢掉自我,最后变成一个平庸的普通人。而那样的人,他想找的话,随手就能召集起成百上千个。”
他轻轻呼出一口气,语气里多了几分释然:“龙哥走后的这大半年,我也慢慢想通了一些事。我虽然已经尽量剥离了外在的执念,让自己的精神、身体和周遭环境达成了和解,但我待的地方终究不是什么理想国。很多事,确实需要我亲自去做、去完成,这样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和解。”
这些话说的很绕,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完全理清自己到底要做什么。
因为他做事向来凭着本心,心里一旦有了想法,就会立刻付诸行动,从不会有半分迟疑。
知道喻勇的存在可能存在异常后,他当即就会赶过去探查情况。
发现喻勇是感染体,便马上按照收容准则动手处置。
至于这件事的对错?
不管是检查官的准则,还是他自己的本心,都不被这种世俗概念所束缚。
可要是把他这种行事风格拆解到具体事务上,难免就显得莽撞,完全不懂迂回变通。
这么看来,要想用好刘毕,就得顺应他这种追求精神和解的状态。
比如只给他定下一个明确目标,就象丁以山让他协调工业区的物资调派那样,至于具体怎么协调、用什么手段去协调,全由他自己决定,不去过多干涉。
这既需要给予他高度的信任,也要求派任务的人心里有底,能确定刘毕绝对胜任这件事,并且能把它做好,同时能做到不插手他做事的过程。
而程龙当年要去做的那件大事,显然藏着极大的风险,任何一个环节都得谨小慎微、周全谋划。若是让刘毕这般随性的人添加队伍,一旦他某个环节没处理好,很可能就会让整个计划彻底泡汤。刘毕自己也清楚这个短板,所以哪怕同样有可能想要前往黑区看看,他也从没打算跟着程龙一起去。不是他不愿意,而是打心底怕自己拖了整个队伍的后腿。
果真是纯粹简单的b哥啊!
想通这一点,程野顿时松了口气。
刘毕的信念如此空泛,恰恰意味着他能接纳的事物范围极广,甚至能包容一些极端的情况。区别只在于,那些事是让他听了就忘,还是能让他放在心上,真正去尝试接纳。
因为他连自己都能彻底和解,又怎么会做不到与周遭的人和事和解呢?
“b哥,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。”
“嗯?”刘毕抬眼看过来,眼底的追忆逐渐消失。
“要是有一个价值极高的感染源摆在我面前,我绝不会为了保住它,牺牲任何人的性命。这是我的原则,也是我的底线。”
程野肯定道,随后话锋一转,“但我们不能否认,这世上永远不缺会为了目标牺牲他人的人,幸福城里面,想必也少不了这样的人,对不对?”
刘毕怔了下,脸上神色闪铄,过了好一会,才闷闷点头,
若是换成研究人员遇到这种高价值的感染源,为了将其保存下来用于研究,说不定真的会选择牺牲一部分人,甚至牺牲身边的同僚。
这些研究人员错了吗?
他们为了自己的任务,为了自己的理想去这么做,甚至那些牺牲者都可能是自愿的。
他又怎么可能评判这些人的对错,只是套用到检查官的身份上,这么做才是错的,会引发难以想象的信任危机。
“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,和这种人敬而远之,永远也不接触?”
“你问我?”刘毕愣了一下,随即摇了摇头,语气坦诚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那我告诉你,我的目的很简单,就是深入研究感染源,和喻勇这样的感染体达成可控的合作。只有这样,才能让我们所担心的那种牺牲事件,发生的概率越来越小,甚至永远不会在幸福城上演。”“你还要和感染体合作?”刘毕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如果我们一起出外勤执行任务,b哥,你愿意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我吗?”程野挑了挑眉,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逼迫。
试探以后,他已经发现了,比起罗库克,刘毕其实才是更需要被调教的那个人,而且它的信念,也有改变固有认知的基础。
只可惜当年程龙身边想必能人众多,没想着花心思改造刘毕。
又或许程龙自己对某些想法都还没完全捋顺,自然也就没法去说服别人。
可对检查官分类,对检查站改制,进行一些列大刀阔斧的改造。
这些想法,程野却有十足的信心,并且他就正走在践行想法的路上。
“你是龙哥的孩子,也算是我一手带过的,我怎么可能会不”
“不,我现在还是站里的内核检查官。”程野笑了笑,随手掏出了自己的防务通。
刘毕瞥了一眼,瞬间呆在原地,他瞬间便认出来,这是和他级别相同的高级防务通。
可还没等他从惊愕中缓过神,程野又从兜里摸出一张类似名片的卡片。
“除此之外,我现在还是感染源研究所的见习研究员。”
刘毕下意识伸手接过卡片,目光落在照片上熟悉的脸庞和名字上,心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和恍惚感。
“对了,这是我完成灭级任务的奖励认定。”程野说着,划动防务通界面,很快便有一个醒目的“灭”字跳了出来,玄色流转,让人无法忽视。
“还有,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,我之前和一只融合体打过一场硬仗。你脚下踩着的位置,就是我当时站的地方。”
刘毕低头,看着晕染开来的大片痕迹,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。
“没错,你离开的这段日子,我确实做了不少事。”程野语气平静。
要想和刘毕谈一些事情,他首先要做的,就是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。
只有让刘毕意识到了他在做的这些事,都有了成果,都有了成绩。
才有可能说服刘毕,让他明白、让他去主动思考,改革的意义。
“我还收容了一枚仙物,就在你身后这条白水河的河底,是我亲自下去捞上来的。”
“我手上的符文,这是谭铭对,就是为石省带来石化诅咒的那个人赋予我的,他让我可以拥有超凡的力量。”
“当然,我现在还有一个身份。”
程野话音未落,一枚红火色的印记突然从他眉心浮现,一股辉煌又磅礴的灼热气息瞬间扩散开来。刘毕已经完全怔住,手里的研究员卡片被他紧紧攥着,甚至要变形。
还站在码头边的牛福察觉到异动,连忙快步靠过来,越是靠近,他手腕上绑定的检测设备滴滴作响声越是急促。
他愕然的张大嘴巴,指了指设备,又指了指程野。
“你被感染源附着了?你现在是缚源者?”
程野缓缓摇头,“不,我不仅仅是缚源者,我是超凡者!”